城于河海合唱处
2018-08-11 14:3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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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海合唱处

唐荣尧

没见面时,初闻名字,我就想象你的样子:身着一袭奇特衣衫——左襟濡染着黄色的陆地文明,右襟浸染着蓝色的海洋文明——素面朝海,临风而立,让一颗少年不羁的诗意之心开启一趟地图上的远旅,一扇想象之门,缓缓向一个河陇少年打开,远眺与之有关的一切美好。

初见面时,你在一幅扇形的巨大空间里,绽放着淡然的笑容——面朝大地的一半碧绿,面朝天空的一半湛蓝,海陆交汇处的层层浪花,缓缓进退,如皓齿绽露,让我怦然心动于海风轻拂的晨昏街道,仔细品味有关你的一切味道。

再见面时,你碧海连天的胸襟,像一枚印章落于纸上,让我少年时期对你的想象,得到鉴定与确认。离开后,你像一块远不可及的蛋糕,发出金黄的诱惑,让我耽坐于关于你的一切记忆中。哪怕这种记忆伴我年迈,两鬓斑白、坐听夜雨穿檐。

你如明珠,灼灼其光,在南海北端温婉伸手的地方,让珠江之流划上句号。

你如处子,静处偏远,在海河邂逅的刹那听凭浪花腾空,坐拥一个素面朝天的名字:珠海。

作为一个名词,“珠海”初入眼时,是地理课本上的一个重要的、进入高考试题的知识点,作为黄土高原上一所县城——甘肃省靖远县第二中学——的一名高二文科生,必须背会这样一个信息:1980年5月,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决定将深圳、珠海、汕头和厦门这四个出口特区改称为经济特区; 1980年8月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15次会议批准在珠海设置经济特区,面积为6.81平方公里。

那时,中国大陆上吹起了一场飓风——亘古未有的改革开放之风,吹醒了一个沉睡国度的五脏六腑,吹醒了万千青年的梦与血,作为特区的珠海,像一块大洋深处神秘的飓风策源地,吹向神州角落的改革之风,激发了我的想象小舟。

我驾驶着这条小舟,像行进在茫茫大海中的渔人。一边在必须死记硬背的题海中打捞出有关“珠海”的信息,一边以一个黄土高原上的少年诗人情怀,展开对“珠海”的无边想象;像一个面对魔方的儿童,我将“珠海”拆解成“珠”与“海”,想象着一颗坐立在海上的明珠,该是如何硕大、明亮、珍贵、稀奇;想象着那片盛放着明珠的海,该闪耀出怎样的光芒?

更多时候,我面对一幅中国地图,缓慢移动的眼光像一列绿皮火车,将小县城作为起点,开始穿过大半个中国的专属之旅。那时流行的一句歌词,是为我的这趟想象之旅递来的送辞:“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那是多么“豪华”的一趟专列呀!它只载着我一个人,沿途没有停靠站,却想停就停,想开就开,不受高山与河流、平原与沼泽的限制。这是一趟斜斜穿过中国——从西北向东南沿海——的专列。我既是列车长又是售票员,既是司机也是添加动力的锅炉工。我想在哪节车厢坐就坐,想在哪节卧铺车厢睡就睡。如果那趟专列是一个移动的王国,我就是它至高无上的王。我想象着一片湛蓝的大海铺开浪漫,一粒耀眼的明珠将大海照得明亮无夜,我在海上迎风饮润,摆脱掉出生于斯的黄土高原的干旱气味,在海上明珠下,摆脱贫穷带给一个少年的自卑。

再长的旅途终有末点,再长的梦境终有醒时。缓缓旋行在地图上的眼光,停留在那个叫“珠海”的城市时,“豪华专列”停靠在终点了。幻像从云层跌落,从想象中的快乐回到现实——继续以死记硬背的方式,巩固高考地理科目中有关珠海的内容。

对一个从小山村走到县城中学的农家孩子来说,珠海,就是一场奢侈的想象,一袭遥不可及的梦衣,一首永远无法完成的诗行,一曲永远不敢大声唱出来、压在心底的歌,一趟只能存活在想象中浪漫长旅的终点。

没想到在高考前夕,珠海却以另一种方式闯进我的高中生活。刚考进县城中学时,我的第一件事是徒步穿越县城的南大街,去邮局买杂志,买到的第一本杂志是《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选》,上面有一篇文章吸引了我,但却也发现里面有个值得推敲的细节。便给作者W所在的地址写了一封信——广西桂林的一所中学。我没有考虑到一个细节:作者写作并获奖时已经是高三。我的信到达那所学校时,W已经考进了杭州大学中文系。那份冒冒失失的信,像一个找不到住宿地的流浪汉,开始被W的中学母校门房人员收留,并负责地转送到杭州大学中文系。 W不仅很礼貌地回信,而且给我的写作提了很多意见,这也拉开了我们长达几年的书信来往序幕。在那个“信交往的时代”里,这是普遍但高贵的交流方式。

后来,我们之间的书信交往更加频繁了,内容一直围绕着文学、阅读、写作展开。一天,收到她最后一封信——来自珠海一家银行。大学毕业后,她和父母一起选择留在了珠海。

桂林多好,杭州多好,凭她的成绩、写作能力,完全在这两个城市体面的留下来。为什么选择珠海?那个让我中学时在地图上做纸上旅行或者梦游的城市,究竟有多大的魅力呢?就像我对她的美好想象一样,珠海,就是一场遥远的想象,甚或期待!

像暗恋一个心仪但遥远得让人不敢去想见面的人,走进珠海时,让我感到自己走进的是一个传说、传奇。

2006年末,以20集大型纪录片《中国回族》的总编剧、总撰稿身份,我第一次前往珠海。紧张的几天时间里,采访对象是一个新疆的回族女性L,她将生意拓展到香港、广州、深圳等地,却一直将珠海视为企业的大本营,在珠海住了28年,并将珠海认定为终老之地。第二年夏天,陪同摄影组再次到珠海。楼房、人流、海滨、渔船、浪花,在这些词汇叠加出的城市印象中,独独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从中国的西北角到西南角的成功女性,为什么要选择珠海?珠海究竟有怎样的魅力,让这样的人选择留居于斯?

就在那年,著名作家陈继明离开生活多年的银川,离开《朔方》杂志社的编辑身份,南下珠海执教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院。对那个女企业家的疑问再次被复制,答案依然没有。犹如一个批评家对一篇文章用形容词去界定一样,对一座城市,用一个或多个形容词去直接界定,同样是危险的、甚至愚笨的。但是,我还是执拗地通过选择远路而来留居者的事例,推测珠海的性格:开放、包容?还是封闭与挑剔?

从W到L再到陈继明,我想,“梧桐初成,凤凰来兮”的珠海,无疑是微笑着的,开门迎客的。

第三次到珠海,确实出乎我的意料。那是我在香港公开大学读书的时光结束后,选择从海路到澳门再进入珠海。缓缓走过拱北口岸时,看到一些抗着蛇皮袋的人们,急匆匆地来去。一问才知道,这些人是珠海的,利用多次出入境的机会,将自己单薄的身影夹在来往与澳门与珠海之间的游客中,在快捷的通关环境里,逃避国家关税,把在澳门和内地之间差价较高的商品分拆携带过境以赚取差价。他们有一个特定的名称:水客;他们的行为又被称为“走水”。

无论城市还是牧场、村庄,边地往往扮演着一个国家晴雨表的角色。动荡年代,这里会领受战火的烧烤;和平年代,这里会成为展示所在国经济实力的小窗口。从香港、澳门过来,一进珠海,无论建筑还是人的气象、文明表现都让人感叹,觉得是踩着一个梯子往下而行。而那些水客,总让人升起一股幽怨来:祖国的经济不强大,它的人民中就会产生“水客”这样卑贱的身份来。

以前,拿珠海放在自己设定的天平上,和内地一比,珠海之美立即生出分量。甚至,将珠海这个名字拿出来,和上海、威海、北海、海口、海林、乌海、海伦、海门、海宁等城市的名字一一比过去,总觉得珠海最有诗意。从澳门进入珠海,让我学会对这个城市的另一种解读。

和诗人谢小灵见面前,我们已经以诗人的身份多次“邂逅”在几家文学、诗歌刊物上。就像我们沉醉于一部影坛新秀执导的影片时,并不关心导演是哪个国家的,阅读那些出自非名冠诗坛者的佳作时,常常也不关心诗人是哪个省市的。亦如钱钟书的那句名言——吃好鸡蛋即可,没必要非去看出蛋的鸡屁股。因此,并不知道谢小灵生活在哪里?

我们相遇在鲁迅文学院。第一天报到后,我们以打乒乓球的方式互相认识。很快,我的三流水平在她的凌厉攻击下,如当年的伊拉克面对美军导弹一样。估计,我的脸红得不成样子。她还不过瘾,竟然嫌鞋碍事。我捡球的空档,她的两只鞋飞快地离开脚——天呐,这是诗人么?天哦,这才是诗人!

花开花谢,鲁院的日子在大家有好的学习交流中淡淡地往前推,慢慢才知道她来自珠海。而她家是江西的,如一只美丽展翅的迁徙之鸟,将最美的鸣叫和身形,留在了珠海。4个月的学习期间,她一直悄然地,像5月京城盛开的芍药中的一枝,不起眼,不张扬,兀自芬芳,但不自卑。让我想起珠海,虽然是边地,但却独秀于城市之林;虽然是最早的开放城市,却不显摆自己的功力。

又开始替珠海纳闷: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城市?仅就我认识的这几个人中,从杭州、乌鲁木齐、银川、南昌,全奔珠海而去。这个城市究竟有怎样的磁场与气场?

2017年之末,从雪乱于空、棉衣裹身的北国动身,我应邀前往珠海。珠海依然微笑待我,一双无形的温柔之手,让我脱下厚装,感受这个城市的温热。

谢小灵以一副珠海面孔出现了——文雅、低调。她特意从母亲那儿申请到一小坛精酿且保存了10多年的江南米酒,为我接风。场上还有她特意邀请的鲁院同学、军人罗元生及广东清远市的几位文友。开坛刹那,酒香盈屋。面对壮观的酒坛,我立即想起像金庸小说中那个端着酒缸豪饮的丘处机来。可惜,只有一坛,也可惜在场的均为南方人,不似我平常酒席间划拳行令的,那酒酒喝得文雅而低调,没人畅陪,只好念叨着“如果有一天,我成了醉鬼,请把我埋在这的酒缸里。”小灵亦如鲁院时,将一颗火热的心埋在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高冷面孔后,在此后的几天里,知道我喜欢杯中之物,老是像一个爱财的地主抱着地契和银元一般,抱着那坛酒,全不顾大学教授的舒雅形象。乃至后来酒少了,她还特意拿出两个矿泉水瓶,一任那酿的金黄的液体,在瓶内散发出迷人的光泽,每顿饭间,都有那诱人的米酒相伴,直到我临别珠海时彻底告罄。

那几天,看到了最新的珠海。这个城市的发展不次于澳门,拱北海关再没了水客;城市建设让百年前的香洲渔港彻底消失,苦咸的海风混合着的鱼腥味,被现代城市的气息吹散了;城市变高了,曾经带来经济效益的渔船依然存在,但国际化的航空新城,将新兴的航天事业拽上了天空,这才是中国的“天空之城”;在市民艺术中心的规划图前,我不仅为那种精妙而大胆、美感的设计而叫绝,更是留心到它的设计者——国际著名建筑设计师ZahaHadid(扎哈·哈迪德),可惜,这位享誉全球的伊拉克女设计师去世了,她以自己的作品告知世界:珠海的开放,也体现在世界视野下的善待市民。

临别前,站在海陆分界的大堤上,夕阳照在远处新建成的港珠澳大桥上,像一粒不规则的长长的珍珠漂浮于海。我看不见珠江入海的模样,但清晰地感知。珠海为城,昔因珠江;今之为城,既有航天展上珍珠般飞舞于空的飞机,也有铺筑在大海上的桥梁。让一座城,高歌于海天合唱的伴奏中,微笑于河海交汇的背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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