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节拍应和着那大海般的金黄呼吸
2020-11-22 16:5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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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节拍应和着那大海般的金黄呼吸

                                  唐兀特

                                      上阿拉善


      出发前,对目的地前冠以一个“上”字,不仅是出于对翻越一座巍峨高山后奔赴之地海拔提升的感受,更是因为迥异于山这一侧的民俗与语言、地貌与风物的一种陌生感中的敬畏。那是古老而神秘且雄壮的和硕特部、土尔扈特部和喀什喀部三个蒙古族部落,屹立在20多万平方公里大地上的三块坚硬的石碑,在那上面,沙漠写诗,戈壁唱歌,歌与诗就像两个朴素的黄色褡裢,分搭在驼背两边,即便是驼峰瘦瘪的苦旱年份,这一对褡裢却永远如三个部落里的女人乳房般丰满,哺育着牧歌、酒事、婚恋和祭辞。

       腾格里,这比苍天还大的沙漠,星辰和酒杯的故事镶嵌在黄金之镜的背后,像一个镜框的背后发着光的黑白照片。祁连封面,贺兰封底,中间漫延着一部厚重的阿拉善长卷,腾格里沙漠,是贯穿这部长卷的主角,一块块沙丘像朝天仰卧着的金猫的肚子,一呼一吸间,起伏着蒙古包和骆驼的对话,这才是阿拉善的秘密,风不停地抖落着它们,把起点变成终点,把开卷读成后记,每一页,连星光都得抬起头来才能看见。而你,又如何忍得住让一个“上”字轻轻出口,赶在阿拉善三个字之前?而你,多年来,把那个横卧在星辰之下的黄色破折号当成喜欢的野女人,明知它有着美丽的毒,也喜欢把她的金黄肤色铺成梦床上的丝绸;要么在麦穗般的哈达走向敖包的时刻,让月光跨过舌尖传来的甜蜜,积攒成你永远准备着的嫁妆之巢。

      在山此侧,你一直喜欢它,你把阿拉善捻成肚脐眼里的咒语,捻成一道灯绳,捻成月光下的合金,供在经幡缠身的灵塔四周,你和她常常在车辙消失的露珠上约会,但始终不能娶她回家。


                                            三个琪木格:男人是最好的酒瓶子


        三个女人像三朵胖乎乎的云越过沙丘而来,我远远就听得见江河般的酒歌在她们蒙古袍束腰的身子里飘了起来,像巫师的头发游过时间的湖面遮蔽岛屿周围的秘密。

       第一个女人在酒后,把皮卡车开成沙丘上自如盘旋的游艇,脸蛋被酒精洇成两个深秋的苹果,她说:“世界上没有怂路和怂车,只有怂人,酒是怂人骑在马上去战胜对方的武器,有些人的武器是弓箭,有些人的武器是战刀。好男人,才是女人最好的酒。”

       第二个女人的女人和我一起把正午的太阳当成下酒的菜,从她家的蒙古包喝到外面的沙地上,从阳光当头喝到星光遍地,把酒瓶喝干后变成上帝射向沙地里的箭,里面渗出短命的溪流,直到星星换成最后一道下酒菜,我们成了被箭射中的话题。女人的女儿把我的酒杯夺下后扔成半空中盛开的花,花雨淋湿我的子夜:“你是我们的毕奇剋,酒是能在脑子里浇出坏草的歪水!”

      我问:“什么是毕奇剋?”

      她的女儿回答说:“写文章的人,你们的字典里叫作家!”

     女人的女儿呀,我前世走丢的情人,没想到,我们在酒杯边相遇时,雪染白了我的双颊,你却还没出嫁。

      第三个女人的家在中蒙边境上的戈壁,丈夫把生命最后时光是交付给最后一杯酒后,留下干旱戈壁上的驼群和孤独时光,成了陪伴女人寡居时光中的两个忠实伴侣。女人在佛龛前,每天供一杯酒。晚上,她从佛龛上取下那杯酒,轻轻啜上一小口时,丈夫的名字被拉成长长一道影子,像站在她喉咙里的一队卫兵。她说:“死鬼和酒鬼的区别,就是一个活着,一个死了;死了的活着,活着的死了。”她以这样的方式怀念着被酒夺去生命的男人

      三个蒙古族女人,都叫琪木格,分居在腾格里沙漠里的三个角落,腾格里,蒙古语中的意思是高高的天。三个琪木格,家住南边的是和硕特部的,家住北边的是土尔扈特部的,家在东北部的是喀尔喀部的。三个古老部落,像撑起腾格里这辽阔板凳的三条腿,一个个冒着热腾腾酒气的碗或端坐、或游移在板凳上。三个叫琪木格的蒙古族女人,和我一起构成了某一年中四个季节的封面。我将她们的故事,喝酒时告诉给别人,最终都没忘记补充一句:琪木格,蒙古语是花朵的意思,酒,蒙古语是airh。


                             王爷府的门匾上雪覆银色的题字


      风穿梭在一个巨大的车间里,将时间锻造成了一台挖掘机。一边将王爷府的历史埋在地下,让一个家族的长卷结尾处生锈;一边将格格的嫁衣和战刀挂在墙上,成了每一场被复制的欢迎晚宴的补充;一边将马头悬在琴杆上唱歌,一边让骆驼成了三月之书的羸弱署名。

      和硕特部落的牧歌,守住季节的出口,像守关的将士,查验着牧场流失的青春和茶碗里漏出的盐,像查验王爷府门票的和硕特姑娘,蒙古袍下掩盖着母语的逃亡之路。

      雪落在宣纸般的冬天,是被季节挤压出的一个瘦细的句号。完成了对一年的追祭后,我把银戒指交给蒙古扁桃盛开的腾格里沙漠,把无法写出的诗句倒进一碗驼奶中,若无其事地喝下去,张口刹那,秋霜在口腔里盘旋,像王爷府银色门匾上的题字露出牙齿,把一段想象中的圆满异地恋,咬去一角,在记忆中留下一轮惨白的下弦月。

      每一峰骆驼都是一座移动的黄金宫殿

      天一亮,骆驼就把在夜色中停泊的码头拆解,在沙漠里走出一排排移动的宫殿,朝阳把驼毛变成黄金,晨露里流淌出一条关于阿拉善的河。

      风跑过废弃的盐场,把银色王冠般的故事吹落进奶茶碗里,像白马跳进芦花的沼泽中,连嘶鸣也跳动着雪花般的光。隔夜的星空,借居吉兰泰的盐湖上,照见牧歌的牙齿或长发。吉兰泰,作为盐场的名字,是天空之镜里的滑雪场。如果,有一部影片纪录牧驼人的四季,骨头一样的殇歌应该成为开场,这样才能让正午阳光从蒙古包顶缓缓移到餐桌上。

     既然人间不再需要你们,就像石油把黄金送进墓地,那我就替天堂给发出邀请函,请你们优雅如你们的祖先走过这片大地一样,走出他们的视线。让我陪你们一起给夜晚送终,把多年的心病埋进沙尘里,把记忆交还给博物馆,把仇恨交给风或水,让墙上挂着的圣者审视败北时代里的愧色;把历史切成大地上的一截截阑尾,晒干,下酒,在微醺中将装满蒙医书籍的镶银箱子搬回家;把牧场迁到教科书里,把失传的手艺送回祖先的草原;把驾车而来异乡人送到英雄的榜单里,让他们的桌上摆着晚宴节目单,一边感动于《驼颂》的歌舞,一边赞叹着驼掌好吃;把赶来免费参会的诗人请到广场,把他们在别的地方写的赞美诗,换个地名继续朗诵,带着驼骨做成的工艺品离去。

      这一切,不正是掌声后的结局?

     我赶着自己的那峰白驼,像赶着一场雪为白月光送终,如冰山般澄净地走过沙漠。月光下,我多像一个素衣的状元,走向面试的金銮宝殿。


       本文刊发于2020年6月《星星诗刊 下半月 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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