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沿书脊流出芬芳
2018-11-28 12:3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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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沿书脊流出芬芳

唐荣尧

那是60年前的一场细雨,慢飘在春季最后的一个节气——谷雨——里,湿润着干渴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的滨河小村,所谓春雨贵如油呐!它也滋润着农人们那点并不奢侈的希望。农村的一场雨,就是一道上天让农人们休息的口令——让这些常年辛劳的人们休息一下。唯有她,走出家门,任凭细雨纷扬,淋湿一头秀发,慢行在田间小道上的鞋底,沾上更多的泥泞。她内心有诗,却苦如倒不出的一壶酽茶;她内心有爱,如被一块厚纸严实包裹而添不到甜味的糖果;她内心有远方,却如脚下的鞋底被泥泞粘在眼前的小道而不能远足。她只能在这谷雨里,不时抬起头来,朝河对岸的故乡望上一两眼,幽幽地叹口气。

三个月前,她坐在一辆毛驴车上,跨过冰封的河面,从河对面的五佛寺,嫁到此岸的小村发裕堡。

娘家和婆家所在两个村子,隔河而居,分属两个县、两个地区。千百年来,双方姻亲不断。她的姑姑就从五佛寺嫁到发裕堡。去年初冬,姑姑回娘家时,以媒人的身份,高声地告诉她的母亲:“小伙子攒劲(当地方言,优秀的意思)的很,在白银市工作,书念的多!”最后那句话,冲破上房的门帘,直奔向厨房,冲进她的耳膜。不,简直就如夏日暴涨的河水漫过大堤,直冲她的心房。她的心门,被最后那句话软软地冲开。当父母征求她的意见时,她的脑海里除了书外,没有别的。一想到嫁到一个读书人的家里,她就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女子。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自己的婚事,重复了姑姑的婚姻之路。

嫁到发裕堡后,她才知道姑姑的话中有一半是对的:新婚的丈夫确实不在农村务农,而是新中国在西部的第一个有色金属基地的第一批建设者,这个身份让他们更容易在别的村里找到对象,基地所在地叫白银市——这个名字一直延续到现在。与理想和抱负无关,出于家境贫寒的需求,身为长子的丈夫,连小学都没毕业的丈夫,到百公里外的荒滩上建设的那个金属基地,是为了撑起3代、10多人家庭的经济小屋。结婚3天后,丈夫就匆匆返回基地上班。留下她,开始融入这个陌生的大家庭,开始繁重的农活。

在娘家时,她偷偷将家里的杏子摘上,到集镇去换取毛笔、学费、纸张等,在每个、学期开始时向父母哭闹,假期里尽力帮家人感农活,以此读完了小学、初中。那个新中国百废待兴、急需发展教育却没有教师的时代,她被招进当地的小学任教师、担任生产大队的会计。一心想读书的她,因为姑姑的“广告”,她答应了这桩跨县、跨河的婚姻。

古人有“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的说法,然而,结婚第一年的谷雨,彻底浇灭了她的读书梦,贫穷的现实,如垒起的高坝,拦住了她读书的溪流。

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她以地区人大代表的身份,要去开会。乘坐羊皮筏子渡过黄河,然后抱着孩子,步行30公里到邻县县城,乘坐一趟夜行绿皮火车,经过近一夜时间,到白银西站,下车后继续抱着孩子,步行10多公里才到丈夫工作的厂子。一进丈夫的那间职工宿舍,她眼前一亮,床头那个小小的书架上摆的书,像一盆燃烧的炭火,让这一路辗转的辛苦如遇火的冰,立即化光了。姑姑没说错,丈夫是个爱读书的人。那个钱和书都稀缺的时代,他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十几块钱,除了贴补家用外,没多少钱的,眼前这些书是他将自己的生活水准压到何等低的程度才买到的呀!

这时,她眼里一热!和一个爱读书的人结婚,值了!

冬日的农村没多少事情,公婆出门前就叮嘱她可多呆一段时间。参加完人代会后,她带着孩子在丈夫身边逗留了一段时间。那是她生命中蘸了蜜一样的幸福时光:丈夫上班后,她做完家务后,抱着孩子读书!很快,她读完了小书架上的书,开始面临“断书”之灾。丈夫开始去公司图书馆借书,白天她读,夜晚丈夫读。一次,丈夫面对读完后即将归还的《孙子兵法》长叹不已。她不解,问缘由。丈夫说:“这本书实在太喜欢,又买不起!”

她将丈夫从车间带来的废弃的纸张装订好,偷偷买来毛笔、墨汁,乘丈夫上班的空闲,哄好孩子入睡后,抄写这本书。当丈夫看到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孙子兵法》手抄本时,惊讶不已。50多年后,我看到她珍藏的这手抄《孙子兵法》时,那娟秀的笔迹里,让我感叹不已,这里面,暗暗写着一个爱读书、爱丈夫的女子怎样的情愫!《千家诗》、《唐诗选》等就是她一笔一笔的抄出来的,丈夫在她的影响下,也慢慢养成了了用毛笔抄书的习惯。

轰鸣的厂房、高大的烟囱、宽阔的柏油马路构成的城市生活虽好,终不属她!她终将返回孝敬公婆、拉扯孩子、在生产队挣工分的现实,一幅并非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笔下的《乡村生活图景》——每个村民都在追寻,但最终一无所获;村庄里充满爱、失落、渴望、欲望、绝望与死亡;她的乡村是繁重但带不来收获的农活,是将她的读书梦逼到一个无法回转的角落里然后扼杀的现实,是任凭卑微、失望、贫困、愚昧在村里、在村人们心中肆意横行的时空。再后来,她又有了两个孩子,第三个男孩,就是我,她就是我的母亲。

长大后,读到宋代文人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育子》中的那句话:“生子百日置会,谓之百晬,至来岁生日,谓之周晬。”“百晬”“周晬”分别指庆贺婴儿满百日、周岁而举行的礼仪宴会。北方乡下,大多重视被称作“搀百禄”的“百晬”之礼,图的是给孩子祈求个长寿。在外工作的父亲一再叮嘱母亲,每逢给我们兄弟“搀百禄”时,一定要进行“抓周” 礼。那个简单的礼仪,自然没有宋代文人吴自牧在《梦梁录·育子》中记载的、南宋时期南方的富足人家给孩子办的“抓周”那样排场:“其家罗列锦席于中堂,烧香秉烛,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应用物件、并儿戏物,却置得周小儿于中座,观其先拈者何物,以为佳谶。”这个仪式被孟元老称为“小孩之盛礼”,有金银制作的玩具,有文房四宝和道家、儒家的经卷,有裁缝用的刀剪尺子,有做粮食生意人用的秤、戥子和升斗,有女红需要的针线,有儿童喜欢的玩具,怎能不算盛呢?

母亲按照父亲的吩咐,在我们按农历计算的、满周岁那天(担心母亲记错我们的农历生日,父亲将我们的生日全用毛笔字写在柜盖的里面),没有锦缎列于中堂,兄弟中无论谁在周岁那天,母亲都会给我们洗净脸,换上新衣服,将父亲做的小桌放在炕上,铺上布。摆上父亲带回家的一本《三字经》或《千字文》、母亲担任会计的一把算盘和家里类似铲子的小农具。按照国人的理解,如果小孩先抓了书,预示这个孩子以后是个读书人,能有一笔锦绣文章或入仕;如果抓到算盘,他将来长大善于理财,能成陶朱事业;如果抓到农具,则意味着他将来能种田不会饿着。

没有任何暗示和诱导,母亲在周岁那天,让我们爬向小炕桌挑选预示未来的物件或书。让父母欣慰的是,我们都挑的是书。本来,这是一项中国农村人用来此来测卜孩子志趣、前途的一项游戏,却让父母从心底里认定,我们将来是要读书的。这种认定,让他们付出了比村里别的人家更多的代价。

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工资有限,我们兄弟读书的经济压力多体现在母亲身上。她是村里第一个学会缝纫机的女性,晚上或农闲时,给乡亲们做衣服挣点家补;她是村里第一个学会自行车的女性,为了省路费,骑着自行车去看父亲;她是村里第一个会打算盘的女性,自然就成了大队第一个女会计。 我和二哥开始上高中、大学时。每个春节的前后,母亲都会掰着指头算,从哪个亲戚或富裕点的乡民那里能借到钱,然后,背着我们悄悄去走进一个个人家。她苦笑着说,春节是一年中难得串门的时节。家境的困窘达到了极限最困难时,是二哥和我上大学,妹妹考上县城中学那年,我们都萌生了辍学的想法,然而一提,生平从没生气的母亲,语气顿时坚定中伴着严厉:“砸锅卖铁,你们也要把书念成!”其实我知道,哪来的锅可砸,哪来的铁供来卖?。她借的钱,只能等父亲的工资发了后,慢慢的抽出来一部分还。最困难时,父亲做的木家具、棉大衣都卖掉,她赶着毛驴车,上面装着装有家乡特产的香水梨,渡过黄河,远走祁连山下的河西乡村,换取一点粮食或钱回来。

我是三个兄弟最爱读书的,每当父亲回到家时,一定用自己省下的钱给我们带书来。让我小学时就能读到四大名著、初中读到写文天祥的《痛史》及鲁迅的书。有一次,躺在炕上看书,被母亲发现,她脸浮愠色地对我说:“古人有话,躺下不能做的两件事:一个是吃东西,一个是看书!书要敬着读。”

当初,妹妹因为实在交不起380元的入学费而辍学,我毕业后,母亲就坚持每年给当地的小学捐款380元,直到现在。前几年,国家落实政策给她补发一点当年做过教师的钱,她毅然将捐给学校的钱数涨到了1000元。我们弟兄三人都走出了发裕堡,在城市各自安家!母亲却拒绝随我们到城里居住。她说:“你们是读书读到城里去的,可村里还有很多需要读书的娃,不能撇下他们吧!”20年前,她坚持要办一个乡村图书馆,让已经退休在家的父亲做木架,让建筑专业毕业的二哥设计,让我负责找书。终于,在家门口建成了一个乡村图书馆,给那个乡村图书馆取名时,母亲坚持叫“谷雨书香”,意为“雨生百谷,书生百智”。后来,我向著名作家(已故)张贤亮先生求题馆名时,先生眼睛一亮,对这个名字赞叹不已:“好名字,谷雨时分,催生万物;书又怕火,雨能灭火!尤其是一个乡村老太太坚持办乡村图书馆,这个字要题!”

任何一个母亲,都是孩子读的第一本也可能是最后一本最精彩的书。爱读书的母亲,虽然没能完成她的读书梦,但她却把自己写成了一本书。“谷雨书香”里的书逐渐多了起来,去看书的农民和孩子多了起来。小小的书屋成了村子的一道另类风景。夕阳斜下,炊烟散尽时,小小的书屋亮起柔和的灯光,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写完了作业的孩子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聚到这里,一本书,一本杂志,都是他们的一份精神食粮。周末时,常常有孩子们去帮她打扫书屋的卫生,整理图书,书屋前的小桌子上,摆着象棋、纸牌,陪伴着那些年老的村民走完人生最后时光。 2012年夏天,常年积劳成疾让母亲住了一次院,身体大不如以前。在我们的“苦口婆心”下,母亲只好答应住在大哥、二哥所在的城市,也就是父亲曾工作过的白银市。她将近4000册书捐给了当地的小学图书馆。办理交接书的手续时,母亲说:“实在舍不得啊,那就像将我的娃娃抱养给别人一样,但不能因为我生病了,去城里了,就让村里的娃们看不上书吧!” 我们都以为,这次,母亲没什么牵挂了,能安心在城里安度晚年了!

2014年初,中央电视台采访这个小乡村图书馆时,面对空荡荡的小屋,母亲的心也空落落的;不久,中国民间图书馆论坛在北京召开,母亲受邀前去参加。当看到有90多岁的老人依然坚守在乡村办图书馆,母亲提出:坚决不在城里住了,命令式的对我说:“继续找书,我们得把乡村图书馆重新办起来!”

74岁的母亲,再次回到村里,重新粉刷房子,擦拭净书架。她像个年迈的将军重返战场一样,一本本各地捐来的书,像响应她的号召重归战壕的将士。4年过去了,小村的图书馆像古时的都城,一本一本来自全国各地的书,像赶考的举子,带着各自的成绩汇聚这里,那时的母亲,像在大殿上面试天下俊才的君王,更像检阅自己部队的杨门女将中的佘太君。双鬓发更白了,视力越来越下降了,母亲一个人做饭,守着那间简陋的书屋,换来的代价是越来越多的人出于一份敬重,不远万里捐书、寄书,书比原来更多了。

西北地区的一些村庄里,夏粮收割季节,因为要抢种秋粮,时间紧,只好将成捆的麦子垒成垛,垒成了庄稼人的希望。一座粮垛就是一户人家的希望,如今,即将8旬的母亲,又是孤独于乡下的,像一个守着自己战壕的、一直等不到撤退命令的老战士,任凭岁月染白双鬓,任借书的学生走后的寂寞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却见到她不妥协的面孔。她将自己多年读书的愿望,铸成了一座精神的粮垛,让几十年间落在心上的谷雨,沿着书脊而流,浇灌出苦难岁月后的一缕芬芳,这芬芳它虽然细小,但却是村里爱读书的农民和孩子们的希望和灯盏,它和中国大地上诸如此类的粮垛一样,给祖国大地输送营养、希望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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