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之吻
2021-02-18 20:2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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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之吻

唐荣尧

    在成都工作期间,夏天,同事们在出太阳时飞奔回家晒被褥衣服;冬天,同事们纷纷向领导请年假,几天回来后归来,脸上像一个个即将成熟的苹果被放进秋天的时光之缸里浸泡足了似的:他们坐着绿皮火车,去川南的攀枝花晒太阳去了!

     有时候,免费的东西更珍贵,比如空气、真情、信任和阳光。攀枝花的太阳,却需要花费时间、金钱才能去享用。

      一

     “米易”,相信很多人会将这个地方理解成“易米”的倒装,想象中那个地方一定盛产米,吸引周围的人前往那里,以物换米,逐渐形成了一个陆地码头。如果选择乘坐飞机前往这个攀枝花市下属的小县,得在攀枝花或西昌机场落降,米易和这两个机场之间,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如果选择乘坐火车前往,只能选择有40年路龄、3天才有一趟、560多公里的成昆铁路,沿途的隧洞有近400个,火车在一个个黑色暗道穿梭。米易,是成昆铁路上124座车站中的一个。

    米易并不盛产米,有个叫“迷旸”的乳名,直白点说就是迷水之阳,是指太阳照在迷水之北的地方,而迷水就是金沙江;迷旸,就是一个让阳光迷恋的地方。徐霞客曾游历过这条大江,站在迷旸上游的江边,提出了迷水是长江正源的观点。

    高中时读《史记》,从“五帝本纪”中知道黄帝的儿子昌意,被分配到若水,娶了蜀山的女子昌仆,生下了五帝中的颛顼,这让颛顼有了一个蜀地血统。

     皇帝的孙子颛顼继承帝位后,引得炎帝后裔共工的不满,共工联合其他天神反对颛顼。共工在反抗失败后,带着绝望朝不周山一头撞去,导致天穹失去撑持而向下倾斜,天与地分开了。神话总是美丽而浪漫的,这样一个举动,竟引得后人无比赞赏,共工被供奉为水神,他的儿子后土也被人们奉为土地神。

    30多年前,看《史记》时,少年的好奇心,像一束瘦小的手电筒光,在书中扫来扫去,试图穿透历史的迷雾,探究颛顼的最后归宿,但却未能如愿。

    太阳神是人类最早塑造的神,人类最早的崇拜是太阳神崇拜。

    中国百姓的神位里,太阳神是谁呢?颛顼称帝后,放弃神位,成为三皇五帝中第一个甘愿为人者,不仅将人和人分开,也代表着日神的消失,让后来的中国人仰视白昼天空时的眼光,逐渐转向商周以后兴起的天神、地神甚至鬼神系统的信仰中了。

     这不仅是日神的消失,也是标明崇拜太阳和光明的“华族”的消失。

   米易人嫌想象中一寸一寸由北至南移动的颛顼速度太慢,让颛顼坐在想象的翅膀上,在阳光下连个模糊的背影都没留下,从4000多年时光的隧道中,从中原直接“飞”到了雅砻江和安宁河之间的米易,亮出了“中国颛顼文化之乡”的宣传招牌,重新祭起了中国的日神。

      

     二

    米易,连接滇川的万山崇岭中的几条山沟串起的骨架,雅砻江和安宁河像两条银腰带交叉束围着,隔着4000多年的时光安置中国太阳神的牌坊。傍晚,在安宁河边散步,站在“中国颛顼文化之乡”的广告牌下,我抬起头,仿佛看到颛顼就在那上面休息。颛顼在哪里出生不重要,怎么到这里来的不重要。那时的中国交通条件,颛顼和他的追随者们即便没遇到途经地区部落的拦截或袭击,即便是天天赶路,走到这里得需要多长时间?在我的想象中,颛顼被米易人唱着混合有汉、彝、傈僳等民族的迎神曲,敬献着从落差3447米到980米的山地上生产的五谷和水果,从2000多年前的《史记》里,从遥远的北方、从神话里、从国人记忆的死角中,恭请来的一尊中国的日神,复活了中国人关于日神的记忆。

    颛顼带人耕种田地,开启了农耕生活,这种生活离不开历法。颛顼以正月初一日做为一年节气的计算起点,发明了历法。这种历法被秦朝统一六国后,向全国推行,名字就叫《颛顼历》,这种历法延续到汉代,成了中国历法的“正统”。

    和印度、埃及、希腊和南美的印加文化一样,中国也是太阳神最早崇拜之地。如果太阳是一粒种子,它起初是被人类刻在石头上的。岩画的创作者,把太阳崇拜留在石头上,在农耕时代渐渐远离人们的视线;古代的彩陶上,太阳神像变成了泥和水合制出的日用品,最终被埋在了地下,即便有了后来的考古发掘,也只是从地下走进冰凉的博物馆里;在金沙遗址和三星堆,古人将太阳铸造在青铜树上,或许希望它能开花。这些,都无法让太阳的种子生根、开花、结果。

    米易人隔空取物般地将颛顼迎接到阳光迷恋之地,算是给日神重新安了个新家,将太阳的种子播在了城乡的角落、生活的日常和细节中。

    米易县有5个乡,其中彝族乡就有3个。彝族人至今还保留着十月太阳历。这种历法指引出了离太阳最近的生活:蜻蜓的翅膀和雄鹰的鸣叫是金黄的,玉米的额骨和麦粒的舞蹈是金黄的,连“彝人制造”在《看见了》歌词里也唱到:“看见那红红太阳温暖着大地 ,看见那闪烁星星点缀着夜色。”米易县有一个傈僳族乡,傈僳人有“追赶太阳的民族”之称,他们才是真正的太阳粉丝:衣帽上绣着太阳的图案;太阳落山后会燃起熊熊的大火、围火而舞;为亡者送葬的人中,点着火把的人仅排在撒买路钱者的后面,寓意为亡者点起阳光般的光明,送其回归太阳的怀抱;傈僳死者的坟墓上,也刻着太阳图案;他们目前定居在半山上,在云端保持着和太阳对话的姿态。

    我有幸见到一次傈僳人欢迎嘉宾的仪式,男性村民吹奏着涂抹了一层层太阳色的葫芦笙,发出迎宾时的真诚;常年在日光下劳作,男人的脸上仿佛戴上了被太阳锻造的青铜面具,傈僳族姑娘头饰上的黄金线条,仿佛太阳笑起来露出的小褶皱。

    在傈僳族人集中居住的撒里海寨,对面山坡上高处的核桃林已经处于休息状态,核桃已经下树,剥去绿色的外衣后,亮出黄金铠甲般的外壳,这是米易县境内生长海拔最高的植物,也是最接近太阳的植物;寨子四周,是金黄的梯田,北方的梯田因为干旱缺水而种点耐旱的糜子、谷子、荞麦之类的小杂粮,体现出了北方农民们对环境的无奈和惋叹,而傈僳族的梯田里装的却是金黄的水稻和喜悦。这个民族,把水果栽到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把梯田修到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把庄稼种到了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把对生命的赞歌唱到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人类的约会总有着其私密性,这让人们常常借助月光、星空来缝制一件美丽而神秘的外衣,让约会成了两个人的狂欢或清喜。傈僳族把农历三月十二至十八的“约德节”视为男女青年约会的节日,完全是在阳光下进行的,让阳光和亲人一起见证年轻人甜蜜的爱情。

    告别撒里海寨,顺着山路往回走,是一次赏阅立体农业的过程。吊在枝杈间的一颗颗枇杷,像是涂抹了一层黄金粉末,让枇杷成为金黄水果,和水稻、芒果、玉米一样,是一厘米一厘米的阳光照射,和枇农一毫米一毫米的汗水,通过一道道看不见的输管浸泡出的,让枇杷有了地球上最金贵的肤色,有了和太阳对话的内容,有了和蜜汁般的果实。农民怕飞鸟啄叨枇杷,在枇杷快成熟时,用各种不同色彩的纸将枇杷包了起来,看上去好像是穿了彩色外套。就像数量再多,草原上的牧民也能数清自家的牛羊,枇杷再多,经过这一个个纸包给婴孩穿衣般的清点,每一株树上每一颗枇杷,枇农都记在心里。

    晚饭时,我看到餐桌上有一张精致菜单,每份菜、水果、小吃和饮品的后面,都标注着诸如安宁河畔、老高山基地、核桃坪村等食材产地,恍如一道道阳光闪过。就餐过程中,吃的是黄金般颜色的核桃、菇片、煮玉米、烤红苕、荞麦粑,喝的是金黄蜜汁般的枇杷液、玉米汁,这里的人,把最接近太阳颜色的作物都能酿成黄金液体。

        人类对太阳的崇拜有着多样性的表现,印度人修建太阳神庙,埃及人过“太阳节”, 印加人自喻为“太阳之子”。在中国,北方游牧民族将太阳神像刻在石头上,古蜀人将太阳神鸟铸在青铜树枝上,日照人天台山中凿刻太阳神石和修建太阳神陵。米易人则把生活过成了太阳般明媚的诗意,整座县城就像一个巨大的蓄电池:当地人喜欢把白天在阳光下积蓄的热情和能量,散发在夜晚的休闲在。瓦蓝的天空被安置成远景,黑黢黢的鸡冠山和鸡罩山像两片微张的嘴唇,上下唇之间轻含着整座县城,街灯和路边的各种灯饰,犹如镶嵌了两排黄金牙齿,轻轻咬着柏油路面;静静流淌的安宁河面上,两岸的灯光铺上了一层细细的金粉,仿佛向白天借来的缕缕阳光舍不得用,在月光下偷偷的自我欣赏。

      希波克拉底说过:人类最好的医生就是空气、阳光和运动。米易,因为太阳的眷顾,成了一位好医生。

    在尼采的笔下,日神代表着一个梦幻世界,她的美丽形象只在梦中出现于人们灵魂面前。米易的夜晚,散发着日光般神韵的气息,透露着日光被借用到夜晚般的梦境之美。让我觉得仿佛是日神不经意间迷路了,推开黄昏的小门,悄然走进了这个小城的夜晚。

     巴黎有拿破仑,纽约有自由女神,呼和浩特有成吉思汗,很多地方都有扮演当地形象代言者的名人塑像。米易将自己所在的这片地方奉认为“中国颛顼文化之乡”,却没有一尊颛顼的塑像。这让我想起智利当代诗人贡萨罗·罗哈斯有一首名为《太阳的唯一的种子》的诗歌,这名字多好。颛顼试图把太阳种在历法中,古代亚洲北部的游牧者想把太阳种在岩石里,彝族人想把它揉进金黄的玉米酒里,米易人把太阳神抟造成一个古代伟人的形象,没有具象地展现在红男绿女的广场或车来船去的码头,而是将一粒粒颛顼的种子,播种在水之阳,山之巅和民之心,让这信仰的庄稼,一茬又一茬地在民众心里茂盛长久。

    离开米易时,我巴不得将那清澈得能洗肺的空气压缩成包,交付快递邮递回自己的家乡;我巴不得让照往米易的阳光中途转弯,照向我的家乡。

      我选择坐汽车的方式,告别米易。一路行过,山路两旁是一株株盛开的攀枝花。“几树半天红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宋代诗人刘克庄说的木棉花,就是攀枝花,那被染得如夕阳般红彤彤的花色,是幸福生活的脸庞。米易,何尝不是攀枝花这朵花中,献给太阳神低调而尊贵的黄金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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